载着单人离魂识的水蛇果然轻易闯过魔军防守,一路无惊无险地来到圣魔月陵,孤焰此刻正闭目趺坐、调息运功。
单人离不知道是否会打扰他练功,便静静观看一段时刻,但见孤焰脸上容光灿烂,在原本儒雅高深、王者天下的气势外,竟又增添了一股无与伦比的光采、一种超脱物外的沉静出尘。
单人离看不出那是正气或邪气、魔气或鬼气,只感到自己全身都莫名地震颤起来。经历了多年风浪,鲜少有什么事能令他感到震撼,眼前这熟悉无奇的景象竟引得他心绪不宁,一股深沉巨大的恐惧与哀伤从内心处不断涌出来,甚至觉得应该立刻转身逃跑。
赫然,孤焰双目一睁、精光湛射,单人离竟有被巨力重锤、神魂几乎要散离的感觉,明明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,为何会变得如此陌生?
孤焰直盯着前方在水道潜游的小蛇,冷声道:“我以为来迎接我的第一人会是父君,想不到你还敢来见我!”
单人离一时不知该说什么,只得化出一片模糊形影,开门见山道:“和风小刀这一战,你究竟有什么打算?”
孤焰深深注视着单人离,问道:“我和他,你希望谁活下来?”
单人离苦涩道:“一个是我师弟、一个是我学生,我只希望你们谁都不可出事。”
孤焰冷笑道:“我和你十数年的师生情谊,比不上你一个未曾谋面的师弟!单人离!你这个人魔之子,你问过自己的心究竟偏向哪一方吗?”
单人离无奈道:“这事轮得到我作主吗?”
孤焰森然回道:“那么就由我来作主!风小刀既然抱着必死的决心前来,我怎能不成全他?我的打算就是如期决战。”
单人离道:“你想杀他是因为九荷山惨事,但决战之前,你应该先看看一个人。”
他将幽鬿为了让孤焰修练神功替死,因而交换他们兄弟,又割下半片石笺交给灭魂,好夺回主位和圣女,后来为逼孤焰复出,更命江无息屠杀灵族之事快速说了一遍。
孤焰却意外冷静,只淡淡道:“你想挑拨我们父子?”
单人离急道:“你该知道我不会骗你!这些事灵王都已知道,而且我也擒住江无息了,你见了那恶贼就会知道真相!”
“真相?”
孤焰嘲讽道:“世事总是真真假假、虚虚实实,我和风小刀结义究竟是真是假?我自己也不知道,我曾经真实地与他生死患难,却也杀了他父亲、欺骗了他。我和梦儿在虚境中相守的时光,比起这虚伪世间的任何一刻都要真实宝贵,这世间全是谎言、全是虚假,又有什么真相?”
单人离道:“无论别人如何伤害你,小刀一直是真心诚意,他曾是你最好的兄弟,更何况他并非是凶手。”
孤焰冷酷如冰地道:“太迟了!”
“太迟?”
单人离道:“不!你可以收手,我去向风小刀解释。”
孤焰道:“如果你早来几日,我没有打开最后一阕,或许就真会罢手,但此刻我已看透了九阕奥秘,终于知道自己肩负的天命!我并非只是被父君错误的挑选上、阴谋的交换,而是就如梦儿所说,我和她都是被闇神命定,我确实是这世上最适合统一天下的人,那也是梦儿牺牲性命换来的,我绝不会辜负她,任何想阻碍的人,我都会除灭,包括风小刀和你!所以,他是不是九荷山凶手、我和他之间有什么恩怨,其实都不重要了。”
单人离感到前方坐着的再不是从前那个人,不禁越来越恐惧,却还是强压下心头惊骇,努力道:“狼王和龙朋为传这讯息给你,都已经牺牲,圣女、梦婆、灵族子民,你最在乎的人全死在幽鬿手上,你还甘心被他利用吗?”
孤焰冷嘲道:“就算一切真是父君所为,那也只是魔族向来的行事手段。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世,却不说破,反而用心辅佐我成为魔主,你这个半魔不也是一直在利用我这个杂孽,好达到你天下太平的宏愿吗?我思来想去,只有天下一统才能真正两界和平,我就要遂了你心愿,你不是应该高兴吗?”
单人离只觉得无比心痛,双目一闭,道:“倘若杀了我,能解你心头之恨、消去你成魔执念,你动手吧!但你若真杀了风小刀,幽鬿必会再启兵戎,掀起涛天巨祸,到时非但两界生灵涂炭,他也不会放过你!”
孤焰平静地道:“你想说风小刀死后,父君就会公布我身世、逼我离开魔界?”
单人离一愕:“原来你早就知道了!”
又叹道:“你向来聪明绝顶,是能猜到这事,虽然灵王与幽鬿达成协议,但其他人又会怎么想?他们若知道你是人魔之子,是绝不会容许你坐在主位。你避隐的这段日子,幽鬿重掌大权后,就将所有魔界子民召回天燎原准备大战。
他时常试探下属,问他和你究竟谁才是魔界英主,只有歌功颂德说他是千古以来第一主君,他才称心,若稍有拂逆、办事不力,杀头诛族那是家常便饭,甚至还逼迫将领们向闇神立下毒誓只效忠他一人,违誓者就要受永世狱火炼魂之苦,不肯立誓者都被褫革军权、梏惨加身。
桃源更是施行保甲连坐的严政苛法,处处战事紧备、农事荒废,子民苦不堪言,这样你还将魔界交给他吗?你和我一样有着人魔血统,如今也只剩我俩还在为两界和平而努力,你真要放弃吗?”
孤焰道:“你还不明白吗?我和你已走上不同道!当初闇月圣神是由人的执念化入魔道,我修练残天阕也正是循着他的路,以无心无情,全身心归化成魔,如今我已修练至顶峰,自然已经打破人魔血缘的籓篱,又怎会和你一样是半人半魔的杂种?这世上恐怕再没有比我更纯圣的魔了!父君又要用什么理由赶我出魔界?”
单人离愕然道:“你的意思是……”他见孤焰眼神焕发着一股着魔的光彩,全身更散发出一股无与伦比的庞大气场,心中震惊:“我错了!我不该在这时候把幽鬿恶意伤害他和梦初、灵族子民的事说出来,那是激起他心中仇恨、更将他推入魔道!”
孤焰道:“你终于明白了!残天阕开宗明义即说修练者必需全身心入魔道,才可达至高峰,但我心中始终有一点罣碍无法打通,刚才是你的这段真相帮助我魔功大成!我真要多谢你了!”
他隐坐在幽暗里,明明面容沉冷、静默无语,但四周却仿佛回荡着凄厉惨烈的狂放笑声,让人分不清究竟是他深心处发出的得意狂笑,还是千年魔君的血汗累积,激发出无比的怨恨宣泄。
单人离惊骇之余,不禁觉得如果让孤焰执掌魔界,恐怕会比幽鬿更可怖,想到自己屈身魔界十二年、拼死前来的结果竟是如此,不禁湿了眼眶,喉间再吐不出半句相劝的话,只得默默离去,他万分愧疚心痛,游行几步,忍不住又回首问道:“孩子,我能为你做什么?”
孤焰道:“你冒死和父君周旋,已足够让我放你一条生路,走吧。”
幽黯漆黑的圣魔月陵里,安静得仿佛连时间都停止了,只余一个寂寞永恒的白光身影,和无法止息的滴答流水声……